很年轻,笑得明媚而张扬,带着一种她从未在母亲脸上见过的、毫无负担的热情。
鬼使神差地,她的脚步被钉在原地。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,沿着脊椎悄然爬升。
她走近了些,屏住呼吸。
对话记录像一柄淬了毒的冰匕首,毫无预兆地、精准地刺入她的眼底,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。
小月:『峰哥,这几天封城在家,你老婆没查你岗吧?捂嘴笑/』
耿峰:『她忙着照顾女儿,没空管我。』
小月:『你女儿的病还没好啊?不是都好多年前就开始了吗?』
耿峰:『别提了,就是个无底洞。一年到头往昆城跑,花钱如流水。整天要死要活的,我看就是闲出来的毛病,惯的。』
……
“无底洞”。
“闲出来的毛病”。
“惯的”。
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带着嗤嗤的响声,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,烙印进她灵魂最脆弱的深处。
原来在父亲眼里,她那些夜不能寐、被绝望吞噬的夜晚,那些需要靠药物才能勉强维持的平静,那些在昆城治疗时流过的、足以汇成溪流的眼泪,那些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抵抗的自毁冲动……
所有这些沉重的痛苦,都只是轻飘飘的“闲出来的毛病”,是“无病呻吟”,是“被惯坏”的表现。
一阵剧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。她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,但大脑深处,一个冰冷而精确的指令覆盖了所有情感——证据,必须留下证据。
她颤抖着伸出手,握住冰凉的鼠标。点击,截图,命名,发送到那个只有她知道密码的加密云盘。然后删除本地记录。
整个动作流程机械、精准、高效,仿佛在执行一项与己无关的冰冷任务。
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、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,和耳边嗡鸣的血流声,在提醒她,她正在亲手挖掘埋葬家庭幻象的坟墓。
完成这一切后,她踉跄着后退,虚软的腿撞在背后的书架上。
“哐当”一声闷响,《挪威的森林》从高处滑落,沉重地砸在地板上。
她弯腰,捡起那本小说,指尖触及封面的瞬间,冰凉刺骨。书页恰好散开,一行字毫无防备地闯入眼帘:
“死并非生的对立面,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。”
呵。多么绝妙的讽刺。
她拿着书和那方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砚台,轻轻带上门,回到自己的房间。
整个过程,安静得像一场默剧。她没有哭,没有尖叫,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,只是异常平静地走到床边,双手抱膝坐下。
窗外,阳光正好,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阳台,试图温暖这间冰冷的屋子。
她起身走到窗边,伸出手,指尖轻轻触碰那扇隔绝了温度的玻璃。
有什么东西,在她心底最深处,伴随着一声无声的脆响,彻底碎了,再也无法拼凑完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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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两天,耿星语像个失去重量的游魂,在自己名为“家”的牢笼里无声飘荡。
她不敢打开手机,害怕面对黎予可能有的质问或关心,那会让她本就溃不成军的防线彻底崩塌。
她同样不敢看云盘里那个加密文件夹,但是大脑总是不受控制地、仿佛自虐似的让她想起那些聊天记录。
每回忆一次,父亲那些冷漠的字眼就如同一把钝刀,在她心口反复切割,让那道裂痕越来越深,直至血肉模糊。
她开始留意父母之间的互动。
早餐桌上,母亲柏岚像过去二十年一样,温柔地为父亲盛好粥,轻声细语地提醒他别忘了吃降压药。
父亲耿峰神色自若地接过,甚至还自然地伸出手,帮妻子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碎发,语气温和:
“知道了。”
多么琴瑟和鸣、伉俪情深的画面。
耿星语低头,盯着碗里寡淡的白粥,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,酸涩的液体直冲喉咙。她猛地推开椅子起身,声音干涩:
“我吃饱了。”
躲进卫生间,她对着马桶一阵干呕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