吐实在是不雅的样子, 李娥颤抖得很厉害,也不知道她是在呕吐还是在哭嚎,后背越缩越紧, 一团皴皱的纸一样紧缩,紧缩,陡然吐出来还未被消化的饭菜。
直到实在吐无可吐,昝文溪飞快地跑前跑后, 漱口,漱口还不够, 又刷牙,刷牙也不够,又漱口,折腾十几次,简直要把嘴里重新装修一遍,但李娥好像总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味,好像是肺腑里钻出来的血,喷在唇舌之间,她也诧异自己为什么吐的不是血,不是胆汁,只是饭菜,她吃了那么少,狗吃了那么多,她在镜子里看见重叠的影子,一个是人,一个是鬼,鬼现在萦绕四周,两个死去重生的活死人对着看。
她软趴趴地跌在炕上,任由昝文溪端着水盆来擦她的手,好一阵,才回过神:昝文溪。
连名带姓地把人喊过来,昝文溪脸色很白,这惊魂折腾的半夜让谁也不太好过。
你怎么过来的?
我对不起。昝文溪道歉。
怎么了。
我抽走了半块砖,透过墙,每天晚上悄悄看你。
院子里的墙,大家共用一面墙,漏风的,风化的,被耗子咬的,很容易敲下一半来。
也就是她在和狗推来推去的时候,有一双眼睛就这么看着她?
还好是昝文溪,否则也真够恶心的若换个别人,即便是恋人,她也觉得恶心,偏偏是昝文溪,没有杂念和世故,什么也不懂的昝文溪。
你都看见了?
我,只听见了动静,然后,没动静了我就假装回去睡觉,等奶奶睡熟了,我就翻墙跑出来。
甜甜呢?
昝文溪指了指地上,她翻了个身,炕上的桌子和一团狼藉都收走了,甜甜裹在被子里躺在地上还枕着枕头,被爱干净的傻子收拾得像是睡着了一样。
她曲起身子指挥着:火灭了吗?
灭了,等我把灰掏了!昝文溪怕她下来动弹,好像她大病未愈,小跑着掏了灶膛里的灰,灰头土脸地跑回来,蹲在炕沿下,等她下一步指示。
她又看了一眼甜甜,微微闭了闭眼,半晌没说话,甜甜的尸体和灵魂是鞋带的两头,编织在一起,叫她终于有力气坐直,望着自己这个幽冷残破的家,又闭了闭眼,在微弱的呼吸声持续了大概二十个循环之后,昝文溪终于忍不住说:李娥,我也很难受。我心里一面知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,一边又有点恨你,可这样是我不好是我很自私地想留住你,让你好好活的。
好好活。
昝文溪如此,狗也如此,她们都盼着她好。
可这两个盼着她好的,一个已经死了,另一个马上就要死了。
人们都盼着她不好,给她安置了个肮脏的处境,闲言碎语地编排着她不好,她只习惯存在于那种龌龊期望里。
李娥只觉得身上非常重,
把锅拿起来,把甜甜你看,能不能想想办法,把它,烧了。
她现在想要流泪,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,一定是因为那些厉鬼缠身。
那些厉鬼看见甜甜死了,就飞扑而来攻击她,李娥啊李娥,你是个积极的人,你从来不放弃生活的希望,李娥,你是坚强乐观的人,你怎么会想到要死,你凭什么想到要死,难道这些都是鬼魂的絮叨,而不是你本人的病症?
啊昝文溪虽然迟疑着,又抬头看看她,她坚决地指了指灶台,昝文溪深吸一口气就去做了。
那么大一条狗,没办法轻易塞进炉膛里,昝文溪想到了院子里的那个灶,但晚上烧起火来,奶奶就又会发现她不死心地跟着李娥,要是奶奶看见李娥寻死她不敢想,挪开锅,把将硬还未硬的狗尸连拽带扛地放在灶台上,像一根难烧的柴火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