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本人!
她的借口是到虹口来看自家的租出去的房子,还给相熟的租客带了点普通的旧衣服。现在万小鹰打开了后备箱看见了里面的东西明明是食物药品和钱财,她那谎话就实在说不通了。
万小鹰站在后备箱前,箱盖遮住了她的脸,丁雅立看不见她的表情,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回去,停在门口,张口结舌。
末了,是万小鹰提起东西,腋下夹着伞,快步向她走过来。到她面前,将较轻的那一包药品和钱望她手里一塞、再顺势撑开伞,对她说到:“早知你要做这样的好事,告诉我就行。结果今天叫我空手来,你说,这可怎么好?”
幸好正当她愣在那里的时候,戏院的门开了,那蓄发蓬乱带着小帽形销骨立的拉比看了看她,又看了看万小鹰,眼神闪过犹疑。
“走吧。”万小鹰说。
倒是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跟着万小鹰进去了。
那天万小鹰再没说什么,只是帮她把东西散发给那些饿病可怜的犹太难民。两人都不会说人家的语言,有时候交流只能打手势。忙着忙着,她转身看见万小鹰正在抱着一个犹太孩童逗孩子笑。
孩子笑着,她也笑着,丁雅立也笑了。
穿过检查站从虹口回去的时候,万小鹰也很自然地下车,和日军士兵对话。丁雅立看见她和日军军官说不上两句,对方就笑了起来,拜拜手让她们过去了。回到车上,她问万小鹰,刚才和日本人说什么了,“看他们怪开心的。”
“开心?这些日本军官,其实没什么文化,不过叫我听出来他老家是仙台的,说了几句仙台乡音,他就高兴得不得了。都是些乡下孩子罢了,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”
丁雅立看着她,既觉得有些陌生,又觉得熟悉。
从始至终,好像万小鹰对她来说一直是一个谜。万小鹰能做什么,不能做什么,这个界限似乎一直不甚清晰,甚至始终在变动。更重要的是,万小鹰愿意做什么,不愿意做什么,她始终看不透,也确定不了。好像什么都愿意,却又一直担心有一个不愿意在后面等着,而且一旦触碰到了这个不愿意,也许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。最重要的是,她不知道万小鹰是为了什么而愿意或不愿意。一个人为了什么就证明了这人是什么样的人,她想要确定万小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,才能确定自己到底安不安全。
今天她也许是幸运的,因为她多多少确认了万小鹰的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。可她能多好呢?她不知道。
以及——有时候她也不免去想这一点——自己希望她有多好?哪怕只想几个瞬间,然后觉得自己念头可笑就不再想了。时间短暂,也来不及发现,在这样一件自己丝毫不能做主的事情上,她竟然有了期待。
这不是她。
盛东声四处去嫖的事情,丁雅立知道之后,从未和盛东声说过。他也不察,照旧生活,有时说谎,也乐见妻子不追问。丁雅立从心底憎恨他这样做,甚至安慰自己幸好不曾有多少感情,现在毁坏到底,也不觉得可惜。他出去嫖,也不再碰她,结婚四年彼此终于都觉得舒服,简直再好不过。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也未尝不可,她想,夫妻、婚姻,也无非是一种合伙过日子,能合伙不就够了?合伙不就是为了抵抗那些不测风云、旦夕祸福?不过远在那些不测风云来之前,盛东声就开始折腾别的事情了。
是那天晚上,盛东声难得在家吃饭,吃完了对她说,自己在法租界看上一套房子,明日请她再去看看,把细节商量好了,就买下来,“我不便出面。”
他真不便?她也不去想了,就当他不便吧,“怎么忽然想起来买房子?”
“我想造个小会馆。就像日本人说的那什么,料——料亭!”他放下筷子,擦擦嘴,身体倾过来,“为了我自己的安全,也为了咱们家的收益,我们弄个会馆,作为宪兵队啊梅机关啊、他们的聚会地点,这样一来,想要见日本人,各界人士都可以到我们这地方来,又安全,又保密,又好吃……”